“绿锁”塔克拉玛干后，沙漠变大还是变小了？

　　2024年11月28日，一条环绕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、全长3046公里的绿色阻沙防护带宣告全线贯通，标志着世界最长的环沙漠生态屏障正式建成。这项历时40余年的接续奋斗，终于在沙漠外围筑起了一道坚实的“绿色长城”。

　　目睹此景，许多人心中或许会涌起这样的期待：“我们干了这么多年，种了这么多树，沙漠总该变小了吧？”然而，现实给出的答案令人意外。

　　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河西走廊—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阻击战专家组组长、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雷加强说：“塔克拉玛干沙漠总面积约33.76万平方公里，并未显著缩小。”

　　那么，在沙漠本体面积未减的情况下，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，意义究竟何在？

　　回答这个问题前，我们先来认识一下沙漠。

　　沙漠是地质时期气候干旱的产物，其特征表现为地面完全为沙丘所覆盖，气候干燥，植物稀少。

　　按沙丘稳定性分类，沙漠可以分为流动沙漠、半固定沙漠、固定沙漠。流动沙漠，沙丘基本无植被固定，受风力作用不断移动；半固定沙漠，沙丘表面有少量植被，植被覆盖率约10%—30%，整体不移动但局部沙面可能移动，移动速度较慢；固定沙漠，沙丘被植被覆盖率>30%，沙丘整体不移动，多分布在沙漠边缘或气候相对湿润区域。

　　沙漠的流动性持续威胁着人类定居点，构成了持久的挑战。历史上，游牧民族通过“逐水草而居”的迁徙模式被动适应沙丘的变迁；而现代社会固定的生产生活模式，则使人类在面对沙丘移动时显得更加脆弱。然而，人类并未选择被动接受，始终在主动作为。

　　这种威胁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表现得尤为显著。作为中国最大的沙漠和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，其85%以上的沙丘处于流动状态。流动沙丘年移动速度通常在几米至几十米之间，历史研究推测曾出现过一年移动超百米的极端情况，治理难度极大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作为中国面积最大的固定、半固定沙漠，植被覆盖度较高，生物结皮发育广泛，整体较为稳定，基本不会向外扩张对周边造成严重影响。

　　沙丘移动带来的直接危害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清晰可见。位于此区域的和田地区策勒县，就曾因风沙侵袭被迫进行三次搬迁。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，流沙一度逼近县城仅1.5公里，流沙掩埋农田村庄，干热风、沙尘暴导致作物死亡、农业减产。

　　区域风沙危害的源头与影响范围同样巨大。河西走廊—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区域，被学界认为是我国北方风沙活动最频繁、灾害最严重的沙尘源区之一。

　　新疆气象局正研级高工何清认为，塔克拉玛干沙漠大约20%悬浮沙尘可长距离输送影响河西走廊，部分浮尘可随高空西风气流影响下游黄土高原、华北平原等地。

　　面对日益严峻的形势，治沙便从可选项变成保障生存发展的必选项。

　　过去为何鲜见大规模治沙？

　　雷加强认为，在生产力发展水平较低的阶段，人类活动与沙漠之间存在广阔的自然缓冲地带，冲突并不凸显。随着人口增长与经济发展，人类活动不断向沙漠边缘推进。特别是上世纪中叶以来，部分地区在生态脆弱的过渡带进行过度开垦和超载放牧，导致原本固定的沙丘被重新活化。“人沙过渡带”被急剧压缩甚至消失，原有的生态平衡被打破，沙漠的流动性从一种自然现象，演变成了对人类生产生活的直接现实威胁。

　　治沙就是要消灭沙漠吗？

　　“治沙绝非要消灭沙漠。”雷加强说，作为山水林田湖草沙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， 沙漠是地球陆地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独特组成部分。治沙的根本在于遏制流沙对人类生存空间的侵袭，稳固“人沙过渡带”，保障绿洲安全，最终实现“人沙和谐”。

　　其实，无论是过去绿洲防护林体系建设还是当前的“锁边”工程都是这一理念的具体实践。

　　1978年，“三北”防护林工程启动，新疆开启大规模防沙治沙工程。

　　国家荒漠—绿洲生态建设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副主任李生宇介绍，依托“三北”防护林工程，新疆在和田县、且末县、莎车县等地构建了绿洲综合防沙体系，体系内部采用“窄林带+小网格”结构，外围则乔灌草相结合，形成生态安全屏障，有效遏制了流沙对绿洲村庄和农田的侵蚀，保障了农业生产。

　　2000年左右，随着滴灌技术与寄生植物人工接种技术的突破，治沙模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：从单纯投入转为“固沙—增收”双赢模式，拓展了“绿富同兴”的治理路径。

　　近年来，和田地区的治沙实践充分印证了这一模式。“草方格固沙+灌木种植”成效尤为显著：草方格沙障如同大地铠甲，将肆虐的流沙牢牢锁住；方格内生长的耐旱灌木根系深扎，使裸露沙丘逐渐披上绿装。而在沙漠—绿洲的生态过渡带中，依托夏季洪水灌溉的柽柳、胡杨等植物密匝成林，形成绵延的绿色锁边林，不仅有效阻截了风沙侵袭，更重塑了人沙边界。

　　尤为重要的是，沙区人民在这些固沙先锋植物的根部成功种植名贵中药材肉苁蓉，在稳固沙丘、守护绿洲的同时，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收入，具有显著的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。

　　但面对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，这条绿色防线的覆盖范围究竟如何？一组数字揭示了鲜明的对比：2025年和田新增造林47万亩（约313平方公里），仅占塔克拉玛干沙漠总面积（33.76万平方公里）的0.093%。“好比120平方米的房子，阳台扩建0.02平方米，不能说整个房子变大了。”雷加强说，因此，沙漠本体面积保持稳定——虽受自然气候波动或局部人类活动影响，边缘可能出现微幅进退，但整体基准规模相对稳定。

　　“治沙的最终目的，并非要缩小沙漠面积。”雷加强说，核心在于保护人类生存环境，守护家园，保护我们的农田、村庄、道路等基础设施免遭沙害，拓展未来的生存发展空间。

　　近年来，新疆各地治沙坚持 “保护优先、科学治理、因地制宜、生态与经济双赢” 的核心原则。以水资源承载力为基础，分区分类施策，统筹工程与生物措施固沙，同步发展生态产业，实现生态屏障巩固与民生改善协同推进。

　　比如，新疆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等区域推广的光伏项目，形成了 “板上发电、板下固沙”的创新模式：光伏板相当于高立式沙障，可降低风速，削弱风沙挟沙能力；清洗光伏组件的废水用于灌溉植被，节水效率提升40%，实现资源循环利用。

　　但不少人也提出了质疑，原本相对稳定的荒漠地表，经过几十年形成了一层土壤结皮，可有效减缓风沙移动。在上面建光伏板，会加重土地沙化。

　　雷加强认为，塔克拉玛干沙漠虽蒸发极为强烈，地下咸水储量巨大，光伏电站恰好解决了生态修复区的抽水用电问题，保障植物平稳度过脆弱成长期。通过桩基架空技术可避免地表扰动，保护荒漠结皮完整性，实现新能源开发与生态保护的双赢。

　　寻求动态、可持续的“人沙和谐”

　　雷加强指出，治沙的终极目标在于寻求一种动态、可持续的“人沙和谐”。塔克拉玛干沙漠绿色阻沙防护带的建成，正是这一理念的生动实践与美好印证。

　　这道新建的绿色屏障，不仅有效抵御了风沙对绿洲的侵袭，更意外地为塔里木兔等野生动物提供了栖息地，成为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。这深刻诠释了“人沙和谐”的内涵——人类在守护家园安全的同时，也为其他生命拓展了生存空间，共同维系了区域生物多样性。

　　雷加强认为，实现这种和谐，核心在于科学认知与动态平衡：既要尊重沙漠固有的流动属性及其生态价值，也必须稳固人类赖以生存的绿洲“安全区”。这种和谐并非僵化状态，其平衡点如同一个“动态的杠杆”，会随着气候变化、人类活动强度以及科技水平的提升而不断调整。

　　要维系这一动态平衡，关键在于治理理念的升级：从传统的、单一的治沙模式，全面转向“全链条、全要素、全流域”的系统治理模式——

　　“全链条”治理：统筹保护、预防、治理与利用。强调非见沙就治，需系统考量，物尽其用。

　　“全要素”治理：核心是打好“水仗”。保障生态用水是基础前提，同时需系统性地统筹治山、治水、治盐碱等关键要素，形成合力。

　　“全流域”治理：强调整合空间尺度，统筹上游山区水源涵养与生态治理、中游内河流域综合管理、下游绿洲防护体系构建以及沙漠边缘带治理。保障下游生态用水是维系全链条健康的关键。

　　此外，治沙工程必须高度注重可持续性与可经营性，避免陷入“边治理、边破坏”或“今治明毁”的困境。积极探索沙区特色产业发展路径，如发展沙生经济植物种植与加工、生态养殖、沙漠文化旅游等，将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紧密结合。这不仅能为治沙提供持续动力，也能有效调动群众参与的积极性，构建治沙长效机制。

　　更值得关注的是，沙漠本身作为一种独特且宝贵的景观资源，其价值正被重新审视。塔克拉玛干沙漠被誉为“天然沙丘博物馆”，已成为重要的国际文旅探险目的地。“保护沙丘景观就是保护特色资源与未来潜力”的理念日益成为共识。未来，科学探险、文旅研学等新兴业态的发展，将更充分地释放沙漠蕴藏的生态、科研与人文价值。

　　治沙是一项滚石上山的艰巨事业，充满复杂性与长期性。如同逆水行舟，不进则退。人类活动对自然系统的扰动，会激发自然力持续寻求恢复“原状”的动力，稍有松懈，流沙便可能卷土重来，导致沙丘活化等风险。

　　在这条追求“人沙和谐”的永续之路上，每一株顽强生长的固沙植物，每一寸艰难拓展的绿色疆域，每一道精心构筑的科学屏障，都在宣告：治沙的终极目的并非征服自然，而是守护人类家园，探寻一条与自然共荣共生的可持续发展之路。

　　浩瀚的沙海，是地球自然本底的见证；边缘蜿蜒生长的绿色长城，则是人类以智慧、韧性与共生决心铸就的生态丰碑。未来，人与沙的故事还将继续书写，我们当以更加坚定的信念和科学的方法，共同续写“人沙和谐”的新篇章。（文/谢慧变）